小叔叔就要小叔叔

西京旧事(六)

昆仑巅:

秀州并田案,一审定于二月二十三。


那日已开春,柳叶新绿,天气晴暖。


大理寺少卿赵云澜主审,御史大夫范司慧,兵部侍郎宋君卓,开封府尹年仲郗陪审。


秀州崇德县大户潘鼎跟崇德县令方素臣先被带入大理寺大堂。


潘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堂上坐的那个大人年方弱冠,肤色奇白,一双眉眼异常俊秀,此时望着他,长眉一挑,竟微微笑了一下。


潘鼎从心里松了一下,看起来堂上大人年少不不知事,而且脾气颇好,潘栋又交代过只要不招,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微微放下了心。


御史大夫范司慧看到这点就暗暗叹了口气。


潘鼎虽是秀州大户乡绅,但毕竟未做过京官,只在当地颇有名望,并不知道这位笑嘻嘻的大理寺少卿的厉害,只怕用不了多久,不是头身分离,就是剐成了一锅肉片。


不过潘鼎不关范大人的事,他今日来的目的并不在此,所以他静观其变。


 


果然,赵云澜微微一笑,问道:“崇德县令方素臣?”


方素臣早在秀州就见过他,当时这位少卿十分的贪杯好吃,又长的秀气文雅,方大人实在不敢相信他会是个辣手刑官。更兼潘栋已跟他说过,目前并无什么实证,证人也已经死光,不用担心。


因此他暗骂一声,老子被你抓来了京师,你装什么不认识,但表面还是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就是。”


赵云澜淡淡嗯了一声,一块牌子扔了下去:“五十板子。”


宋君卓没反应,御史大夫范司慧和开封府尹年仲郗却差点儿站了起来。


哪有如此审案的,问了名字就先打五十板子。


果然,方素臣已经开始大喊冤枉。


赵云澜抬手让寺卒缓了缓,懒懒的道:“查明辖下人口,登记成册,验查户籍是你身为一县父母官的职责吧。”


方素臣忙答了一声是。


赵云澜冷笑一声:“那为何你县中失踪二十三户八十七人,你却并未上报知州?两三个人还可以说没有发觉,八十七人还是同日失踪,你竟然还不上报?”


方素臣愣了一下,急了,慌忙道:“下官真的并不知有人失踪。”


这时赵云澜侧后方的一个人递了一张纸过去,赵云澜拿过来,往地上一扔,他笑眯眯的道:“这是十三个人的联名状子,他们与失踪的那八十七人乃是亲戚,联名证供已经去过你的县衙多次,结果你并未搭理。”


方素臣一下坐到在地,赵云澜懒洋洋的道:“这下可以打了吧。”说罢手一挥,寺卒立即奔上前去,褪掉方素臣外衣,一五一十打了起来。


开封府尹年仲郗和御史大夫范司慧忙向赵云澜身后望去。


赵云澜侧后方有个青年侍卫。一个脸色极白,面部轮廓俊秀分明的侍卫,在灰黑的大理寺厅堂里,有种说不出的锋锐清寒。


他面前也有一张书案,但不大,上面放了十几摞资料,摆的整整齐齐,刚才出卖方素臣的状子就是他拿出来的。


年范二位大人自然知道这个青年。沈巍,御前侍卫副统领,挂职大理寺,武功高强,名震江湖。


年范二人互觑一眼,今天之事,必无善了。


 


第一板子下去,方素臣就被打懵了,潘栋的嘱咐丢到了爪洼国里,他放声惨叫:“下官确实将这事儿告诉过知州大人。”


赵云澜皱眉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拖延审案也是大罪,减你十板子,四十下吧。”


他说完就不再理血肉横飞的方素臣,而是挑了挑眉看着潘鼎。


潘鼎已经彻底的懵了,没想到大理寺是个说打就打的所在。他跟方素臣离的很近,一些飞溅的鲜血喷到了他的脸上,他脸如黄土。


赵云澜微微笑道:“潘乡绅?”


潘鼎一个激灵。


赵云澜皱皱眉,然后他和颜悦色的道:“潘乡绅还记得何田氏一家是怎么回事儿吧。”


方素臣的惨叫声声声入耳,潘鼎已经吓的面色惨白,只能跪着不住的磕头磕头。


忽然一阵尿骚味传来,潘鼎侧了侧脸,发现方素臣忍不住,尿了,尿液混着鲜血一路流来,一直流到他自己的膝下,热乎乎黏糊糊。


赵云澜轻笑道:“你招不招?”


这话虽轻,但在潘鼎听来犹如晴天霹雳一样,他再也支持不住,长长呼出一个招字,然后身子一歪,竟然软到在那一大滩的尿液鲜血中。


赵云澜让人将一张极长的供词给拿了下去,然后看了看几位陪审的官员,笑着道:“范大人,宋大人,年大人,到时候三位可得给我做个证,这我可真没用刑,潘乡绅自己招的。”


范宋两人被堂下场景刺激的不行,谁都不想说话。


这时潘鼎已经画完了押,赵云澜将证词拿了上来,这次倒是正襟危坐,朗声道:“带人犯。”


只见几个寺卒呼呼啦啦竟然押了一队人犯上来,数数竟然足有十三个。


开封府尹年仲郗和御史大夫范司慧大惊失色。


根据线报,除了方,潘两人,应该还有六到七个人犯,结果竟然押来了十三个,看来这位大理寺少卿要生生将此案从大案搞成一个轰动朝野的惊天重案。


赵云澜懒洋洋的坐在位子上,拿着张纸,一个一个的念名字,念一个就抬下头,看看下面的人犯长什么样子。


年仲郗和范司慧听的连连吃惊,除了他们已经知道的秀州知州潘栋和出知江阴军的董朔,竟连越州明州湖州三州知州都抓了来。


年仲郗和范司慧冷汗直流。他们接到线报的时候,只说有六七人,当时越,明,湖三州知州尚在自己府邸,似乎并未涉案,没想到赵云澜竟然入京之后又偷偷派人将人给提了回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两人互觑一眼,人抓的再多也没关系,他们的目标只是保住其中一个。


这时方素臣的四十板子已经打完,看起来出气多而进气少,两条腿软软的,想必骨头已经断了。


堂下石头地面,遍地血污,堂上的大理寺少卿却是一袭红衣,秀色夺人,堂下诸位大人跪在血污中,看着半死不活的方素臣,忽然觉的堂上那个明致如玉的大理寺少卿竟如此可怕,每一挑眉都让人一个哆嗦。


 


这时赵云澜凌空虚点,数清楚了是十三个人,便懒洋洋笑微微的道:“余姚县令,定海县令,乌程县令,武康县令,昌国县令,华亭县令,都说说吧,你们县里各失踪了多少人。”


六县县令不知道这大理寺少卿卖的什么关子,一个一个的道:“下官不知有失踪人口。”定海县令还加了句:“若失踪人口不多,原本也不好查,经常有些流民来了走走了来的,不入户籍啊大人。”


这话听的陪审的年仲郗和范司慧一阵心跳。方素臣就是这么被打了个半死。


果然,赵云澜扔了六块板子下去,很温和的道:“一人先来个五十板子吧。”


定海县令还算有点儿胆量,壮着胆子说:“大人,就算有几个人失踪,别人不报官,我们怎么知道。”


赵云澜手一扬,上来几个寺卒将六人按倒在地,褪下外衣,一阵喊冤声响。众人看了堂上惨况尽皆知道,这一打,什么体面尊严就全都没了,因此一个劲儿的告饶。


沈巍立即给赵云澜递了十几张纸过去,赵云澜往堂下一扔:“户籍,姓名,报官者的证词,打完自己仔细看看,可别说我冤枉了你们,这罪名大,我可担不起。”


话一说完,板子声和惨叫声就乍然而起,一时间鲜血四溅,屎尿齐流,污了大堂半个地面,打人的寺卒皂吏更是沾染了一身,腥臭难闻。


打了不到二十板子,乌程县令已经大喊:“属下曾上报知州大人。”


赵云澜喝了口茶:“减他十五板子。”


顿时余姚,定海,华城县令都陆续喊道:“下官也曾上报知州大人。”


赵云澜啧啧叹息:“可惜啊,说的晚了,不作数,继续打。”


过了好一会儿,五十板子方才打完,六位大人横七竖八躺了个满堂,堂上充满了微弱的招字。


他身后青年侍卫又拿出六份口供,赵云澜让把口供拿了下去,签字画押,他好暇以整的喝着茶,笑嘻嘻的说:“给各位大人好好看看,一字不漏的看完了再签字,免的说我屈打成招。”


每份口供都好几页,毒打之后头脑昏聩,看的又慢,这一看,就是盏茶时分。


赵云澜坐在堂上,以手支颐,挨个的从剩下的七个人脸上看过去,看一个,就微微注目一下,似乎若有所思。


只听咕咚一声,却是越州知州程皓年事已高,被他看了一眼,一个经受不住,竟然倒地晕了过去。


赵云澜大怒:“朝廷命官,就这点胆量,成何体统? 来人啊,一盆水给我浇醒。” 


立时就有皂吏上来,泼了程皓一大盆的脏水,程皓悠悠转醒。


赵云澜不再理他,忽然一拍惊堂木,朗声道:“越州,湖州,秀州,明州四位知州,你们可知罪?”


四人跪在堂下,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话。本以为人证已亡,只凭无证审不了这并田大案,哪知这位少卿不按常理出牌,搞了一堆的物证,竟上来就把人打个半死,只不知道他手头还有多少证据。


赵云澜冷笑一声,拿着七县县令的供词,往案上一拍:“你们治下的七个大县,崇德八十七人,余姚十三人,定海十七人,乌程三十三人,武康七人,昌国二十一人,华亭十五人,总共一百九十三人都是最近几年没了土地大宋良民,如今全部失踪,下面县令也已上报你们,你们却并未上报,竟说不知何罪!”


顿时几位知州汗如雨下,越州知州程皓坐倒在地,恨不得再晕倒一次。


赵云澜一扔牌子:“知州治下无方,知情不报,轻看人命,每人五十板子!堵上麻核,别扰了堂上诸位大人的兴!”


顿时下去八个寺卒,堵嘴的嘟嘴,脱衣的脱衣,然后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大理寺整个厅堂都是鲜血污渍,脏不可闻。


赵云澜轻轻皱眉,自言自语的道:“被这帮货搞的这么脏,事后还得洗,不知要用几桶水。”


终于,御史大夫范司慧再也忍不住,借口更衣,冲出门去,呕吐声起。


赵云澜微微一笑。


 


终于打完,几个知州已经是有出气无进气。


赵云澜朗声道:“诸位大人知罪了吧,咱们不如再来说说这并田的事。”


几个知州县令爬都爬不起来,不敢认,却又不敢不认。


赵云澜叹口气:“看来不拿证据还真是继续嘴硬。”


他身后青年立即又给了他几本账本。


下面几个县令知州一看,面色如土。


赵云澜翻着账本,叹道:“越州知州程大人,你这账房管家十分的忠心,历年来高利贷的借据,买田卖田的收据,田产的地契,甚至贿赂的数目,并田的过程,可是写的清清楚楚,一字不差,是个得力的奴才,你该大大的有赏。”


程皓早已瘫在地上,听了这个,知道大势已去,却不知他如何拿到的账本,顿时一口气吐不出来,晕了过去。


赵云澜又道:“定海县令家的这个账房管家可就不大成了,东西写的好生不全,看起来自己还贪了不少,不过也罢了,我们这边也够用了。”


定海县令听完也一声不吭,趴在了地上。


如此下去赵云澜又慢悠悠的点了几个人,评论了下账房和管家,堂下众人越听越是心头冰凉,见面时这位大人十分的好酒量,有酒就喝,有饭就吃,原以为是个好相与的,哪知道暗中竟收集了如此多的证据。


如此一来,大多并田案都已审结,看来大部分人虽罪不至死,但流放三千里,却是定然免不了了。


正在这时,赵云澜却点评完了账房管家,超堂下看了看,问道:“出知江阴军的董朔董大人却是哪一位?”


年仲郗范司慧互觑一眼,心头微紧。


堂下一个公子模样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朗然道:“是下官。”


赵云澜点点头,问道:“董大人,你可曾涉案?”


董朔道:“不曾。”


赵云澜笑:“当真?”


“当真!”


赵云澜:“好,若你有涉案,就打五十板子,暂且记下。”


然后他晃了晃惊堂木,继续问:“你可有私自调动军队?”


董朔一惊,咬牙道:“自然不曾。”


赵云澜点点头:“若查证是有,则加一百板子,暂且记下。”


他继续问:“可曾杀过平民?”


董朔冷然道:“大人,你抓我入京已经是罗织了奇怪罪名,如今又说我杀良民,当真是红口白牙诬陷下官了。”


赵云澜点点头:“看来是没有了,若有的话再加个一百大扳吧。”


现下已经加到了二百五十板子,听审的年仲郗范司慧心中都极其忐忑,只有宋君卓一脸的无所谓,慢慢小口喝着茶。


赵云澜还不干休,问道:“你跟堂下犯事的这些大人,可有什么首尾?”


董朔怒道:“诬陷朝官结党,这是大罪,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赵云澜笑道:“既然没有,那我记下了,查出来的话,可再加个五十板子。”


然后他肃然起立,神色郑重,拍了拍手。


堂外鱼贯而入十来个寺卒,每人手上托着一个蒙了白布的大盘子,依次放在堂前一个巨大的案子上,同时把白布打开。


盘子里赫然是人的手骨,都是中指指骨,有长有短,有大有小,一个盘子大约二十枚左右,一共九个盘子,一百七十八根指骨。


赵云澜声音端肃:“崇德,余姚,定海,乌程,武康,昌国,华亭等七县失踪乡民,除华亭县十五人外,其他一百七十八人已全部找到,均已遇害。”


一句话,满堂皆惊。


并田已经是大案,而死了接近二百良民,简直是惊天重案。


赵云澜继续道:“各位所见就是乡民的指骨。尸身太多,无法上堂,只能以指骨代替。”


说罢他冷然一笑,问道:“董朔董大人,你联合越州湖州知州,杀害这一百七十八人,还不认吗?”


一时间满堂寂静无声,连呻吟声都止了。


董朔依然咬牙道:“大人如何知道人是我杀的?只凭尸身?下官不认。”


赵云澜道:“好,我就给你证据。”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光自堂上疾掷下去,一声脆响,白光凝立,却是一柄长刀,直直插在董朔身前的地板上,刀身入地足有一尺。


刀身犹颤,刀意犹在。


董朔从没见过这么凌厉的掷刀,整个人差点软倒在地。


赵云澜身后青年开了口:“江阴军军刀产自越州,大前年越州所产之刀,有一批因为用错了模子,血槽与其他军刀大相径庭。这批军刀,就在前年年初给了江阴军。可惜董大人前年年末方才到任,对此却并不知情,结果出去杀人的时候拿错了刀,尸体伤口一验可知。这一百七十八具尸体自月前秘密运抵大理寺,早有仵作挨个验毕,再无差错。”


董朔咬了咬牙,继续道:“大人,就算是军刀,也没法证明就是江阴军所做。就算是江阴军中所做,也没法证明下官涉案吧。”


赵云澜朗声道:“带上来。”


外面寺卒进入,一连带上来接近三十人,大堂已经站的满满。


赵云澜一改往日惫懒风范,冷肃的道:“董朔,你的校官孙群已于前日在大理寺招人,去岁十一月到十到十五日的晚间他们二十八人随你出动五次,杀了一百又八人。去岁十月十三日,在秀州杀了八十七人,共计一百九十八人。除华亭县十五人尸首尚在找寻,其他已经全部在此,你招还是不招?”


问到这里时,董朔已经晕瘫于地,只觉赵云澜嘴在动,话在说,却不知说了些什么。


赵云澜继续道:“孙群还招出越州湖州知州与你来往紧密,我么彻查之下,发现越州知州的账房可给你送了不少金银珠宝啊董大人。”


一言至此,再无悬疑,堂下倒了一片,再也爬不起来。


年仲郗范司慧一看,知道再无转圜。董朔是当朝户部尚书侄子,妹妹更入宫为妃,日下深得宠爱,他二人乃是受托而来,希望能够脱罪。若脱罪不得,则尽量让刑部复审,求个从轻发落。


两人互看一眼,正要开口,赵云澜却悠然道:“董大人,你涉案极深,私自调军,杀害平民,收受贿赂,咱们这三百板子,可是全了。”


年仲郗忍不住,开口道:“大人,大理寺不可私刑啊,这三百板子一下去,人估计就不行了。”


赵云澜长眉一轩,他背后少年却开了口:“大理寺重刑对重犯早有先例,治平三年因贪污打了吏部侍郎二百三十板子,熙宁七年因滥杀良民打了工部尚书二百五十板子,元佑六年因并田流放的盐铁使武官出身,被打了三百二十板子。董大人也是武官出身,三百板子死不了,大人放心即可。”他声音淡定,说的却全是前朝案例,谁都无法辩驳。


年仲郗范司慧这才知道,自始至终,这位大理寺少卿就没想让董朔去到刑部,其他诸人还能经过复审,这位董大人当堂仗死却已是定局。


他们只能默然后退,眼看着董朔等人签字画押。


 


后世对这位二十三岁就官至刑部侍郎的惊世刑官虽然褒贬不一,颇有诟病,但那一天那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大理寺大堂中,却令后来大理寺各级官员十数年不忘。


他清清朗朗的道,杀人并田,动摇国之根本,现宣判如下:


“知江阴军董朔,判杖刑三百,凌迟三百刀,


越州知州程皓,判凌迟二百刀,


湖州知州赵昌言,判凌迟二百刀,


崇德乡绅潘鼎,判凌迟一百刀,


明州知州张九思,斩,


崇德县令方素臣,斩


余姚县令苏简,斩


定海县令王廷士,斩


秀州知州潘栋因案情未清,明日复审,


其余乌程县令寇谦等多人皆判流徙三千里,永不得回。”


当夜,杖刑三百的董朔死于大理寺大牢,其余案犯皆等刑部复审,秋后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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